截至目前为止,我们不断地强调人具有的矛盾方面:伟大和可悲。现在我们需要用另外一份辩护词来试图了解复杂人性中相互矛盾的组成要素。事实上,人内在的二元性最终化为一个奇特的一体性。
繁复错综的一体性
现阶段的我们不但不缺乏,反而可以说是执迷于关于人性晦暗
无论如何,我希望试着找到一个能够同时顾及到不同矛盾的平衡。在此,帕斯卡提供给我们一把钥匙:
一切是一,每一个都在另一个之中……
这句话是否和整本《沉思录》有所冲突呢?因为《沉思录》一再强调的不正是人的内部撕裂?我认为恰好相反,我们看到的是帕斯卡思维里的一座高峰。当然,我们只消看看自己:我、你、他、她、我们。我们难道不是奇妙地融合了善与恶?我们之中有谁不曾经历过爱和恨、痛苦和暴力,没有动机的施与和自私自利等种种矛盾的感觉呢?帕斯卡直言不讳地说:
人天生是轻信的,不信的,畏缩的,鲁莽的。
人的状况:变化无常,无聊,不安。
我们当中有谁不曾有过搞不懂自己、搞不懂别人的时候?面对这个不可消除、不可简约的复杂性,我们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我们或者无意识地力图忽视它,闭上眼睛。我们或者力图攀爬通往高峰的绳索,没有注意到绳子很滑。我们必须提防“天使主义”!
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但不幸的是,想成为天使的人往往变成了禽兽。
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验。很长一段时间不断努力想做到符合我心目中的楷模――圣女大德兰的完美圣洁。我和我的缺点奋力搏斗,挫败让我愤怒不已。我敢说这是很典型的例子,我就经常遇到。在我看来,就算是属于世俗世界的道德,比方说法国哲学家孔特-斯蓬维尔提出人的18种美德,要达到完美境界也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因为那意味着人想走出人的状况。我花了好几年才终于明白,在我的内在、我的皮肤、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里头,怀有一个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全都交错纠结在一起的核心。
关系,身份的源头
然而,仔细一想,问题其实很简单。的确,当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肚脐眼看时,他人对我来说就像个陌生人、外国佬、来路不明的外人一样。他不同于我的身份成为一种危险。这时我就会想远离他,甚至除掉他。杀人可以有千百种方式,但总归一句话,就是否定他的身份。相反的,当我能够承认我的生命会因为和他人建立关系而有了价值时,我那发育不良、枯萎干瘪的生命突然之间变得高壮丰盈。
著名神学家潘霍华牧师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无法忍受同胞受希特勒政权压迫、信念动摇不定时,自己仍耽于巴西的安稳生活。他一返回德国就无畏地疾声批评纳粹主义,因此而被逮捕,关进监狱。他不断听见坐监囚犯的哭号呐喊,他被迫去面对那纠缠、刺痛着他的问题:“上帝在哪里?”在被希特勒下令处以绞刑不久前,他写道:
我是谁?人们常说
我步出牢房
自在、坚定、雍容地
就像绅士迈出自家城堡一样……
我是谁?人们又说
我忍受磨炼
沉着、微笑、骄傲地
就像习惯打胜仗的人一样……
我真是人们口里说的那样吗?
还是只有自己心里明白的这个模样
惶惑不安、沉湎于过往,和一只笼中鸟没两样
急于想吸口气,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一样……
我是这般疲倦、这般空虚,甚至无法祷告、思考、创作
我再也受不了,随时准备放弃……
我是谁?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
是今天一个样子、明天另一副德行吗?
还是我同时具备两种人格……
我是谁?这段独白真可笑!
不管我究竟是谁,你都认识我:
神啊!你知道,我是属你的。
潘霍华牧师在监狱里被剥夺所有代表“属我”的东西:荣誉、财产、尊严,被贬低为“微不足道的人”。然而还有一个更深邃的“属我”,那就是独白、对自我的关注,包括在贬抑、悲惨、矛盾中的我。因此,我注视着复杂、可怜的我。偶像,仍旧是偶像崇拜!潘霍华牧师则在与他者的慈善关系中――“我是属你的”――找到这个两难困境的出口和解决之道。这时,他和深藏在人内心的人性价值中最不受腐蚀的核心合而为一。当他让可怜的蝼蚁生命进入第三个,也就是慈善、爱的范畴时,他找到了“我是谁”这个关键的身份问题的答案。从此以后,“属我”和“属你”契合无间、息息相通,超越了一切对立。
“一切是一,每一个都在另一个之中……”愈深究这句话所蕴涵的思想时,我们愈发现它符合生命中的许多情况。早在两千年前,古罗马诗人泰伦斯(公元前190年至公元前159年)就说过:“我是人,凡是人的东西我都不陌生。”当我们稳坐在慈善关系,唯一真实的关系之中时,他人不再是陌生人。他的不同不再代表一项威胁,也不会消失不见。任何试图将差异消解的努力都是虚幻、危险的,与具有统一作用的爱正好相反。在真正的关系里,我还是我,他还是他,但彼此都承认出自于同一肉身、同一血缘、同一个独特的人性,既奢华又脆弱。英雄雕像被打破了!自认是独一无二的真理的捍卫者被打败了!当我们脱掉一切外在变成赤裸之人时,我们变得真确实在。我们终于回复谦卑,成为众人当中的一分子,得以享有亲如手足的兄弟关系。
(摘自《活着,为了什么?》,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定价:28.00元)